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1 繼承了豐潤(直隸)張佩綸的名士作風,他所在的環境卻不能繼續像李鴻章一樣優容他。中國(北洋)政權像苦心支撐神聖羅馬帝國的哈布斯堡政權一樣,為了把「滿洲帝國維持會」2發明成中華民族,將歷屆中國總督兼歐洲—東亞合作事務(北洋)大臣積累的資源消耗殆盡。內亞—東亞聯盟(五族共和)和第二次諸夏聯盟(中華民國)的其他憲法主體利用北洋政權對中國的認同,像英國人、法國人和普魯士人利用哈布斯堡政權一樣,一面利用「帝國—多國體系」的解體,一面規避維持帝國的成本和義務,通過削弱中國(北洋)各省而壯大了自己。3張家(前北洋大臣李鴻章女系後裔)在中國(北洋)政權當中的地位,相當於曹雪芹和老舍家族在滿洲政權當中的地位。國運即家運,國破即家亡。隨著中國(北洋)政權的衰弱,張家連吃乾餉的資格都弄丟了,距離八旗子弟喪失滿洲帝國的麵包,時間還不到二十年。中國第一次和唯一不是白手套的復興,就此灰飛煙滅。
社會底層一般只是生物人,為活著而活著,但菁英得以支配社會資源的隱秘理由,總是為了維繫超越自身的傳統和意義。傳統和意義消失之日,他們其實就死了。家財散盡和肉體滅絕所需要的額外幾十年時間,無非就是人死以後頭髮和指甲繼續生長的幾分鐘。張廷重夫婦作為真中國4屍體的頭髮和指甲,對待家庭和家業的態度,就是配合死神的工作,盡可能縮短這段繼續生長的時間。
張廷重後半生的使命就是典賣祖先遺留的房產地產,繼續詩酒風流。黃逸梵5後半生的使命就是典賣祖先遺留的古董字畫,浪跡巴黎上海。他們夫婦兩人雖然不和,卻在同一段端粒6的支配之下,撇去性別差異造成的不平衡,不約而同地以完全相同的節奏蕩盡了家財,給人到中年的浪人張愛玲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張愛玲自幼沉迷《紅樓夢》,垂暮之年不改,無疑早已從「三春過後諸芳盡」的狼藉中,看到了自己的命運。慘澹和蒼涼,自始至終是她最喜愛的色調。
小小張愛玲尚未展開的基因中,隱藏著兩種命運。第一種命運來自父系豐潤清流領袖的家族,注定會將書香門第的閨秀張愛玲引向張伯駒和潘素7的道路。那樣的話,我們所知的張愛玲就不會存在了。第二種命運來自母系黃逸梵祖先的血液,越過她自己而造就了大英帝國的東方殖民地作家張愛玲。湖湘民兵統領黃翼升的家族跟中國(北洋)幕府失敗的接班人門當戶對,但黃家的祖先來自馬來世界的邊疆廣東。同樣的血統在黃逸梵身上產生了拉丁式的膚色和對殖民地貿易口岸的熱愛和依賴,導致她的婚姻破裂;在張愛玲身上產生了阿拉伯—印度文化親和力和上海—南洋二重性,將她從《紅樓夢》的世界引向《海上花》的世界。
波赫士曾經說過,拉斯卡薩斯的一念之仁,將黑人的種子撒在美洲的海岸上,結出了南北戰爭的數十萬犧牲者、激越的巴西舞曲和混血女明星的雍容華貴。8英國人在亞丁、加爾各答、檳榔嶼、新加坡、香港到上海的貿易海岸無心插柳,聽任瑰麗和溫暖的南洋氣息隨風而去,像《糖果屋》的漢斯和葛莉特遺落在幽暗森林的麵包屑,從荒寒寂寞的亞細亞大陸深處引來了自己的鱗爪。
張愛玲不是從家人口中,而是從小說《孽海花》當中發現了張佩綸的故事,而且直到遇見胡適的時候,仍然弄不清自己的家世。即使考慮到她是女孩,父親的態度也足以證明張家已經接受了沒有未來的命運。若非如此,張家未必樂意讓一再反目的妻子把孩子送進教會學校。愛玲這個代表上海殖民地認同的名字,產生於學校登記的需要。他們搬到上海過寓公生活的時間,正是第一個列寧主義殖民政權(國民黨政權)征服中國(北洋)的一九二八年。英國保護下的上海自由市對於中國(北洋)流亡者的意義,無異於十幾年前日本保護下的大連對滿洲流亡者的意義,無異於二十幾年後的美國對中年浪人張愛玲的意義。張愛玲和她的美國丈夫如果願意養孩子,也只能上美國學校。流亡對張愛玲是正常狀態,因為她真實意義的fatherland早已在她的童年滅亡。張愛玲自己為本來可能出現的子孫積累的motherland資訊素,大都屬於她本能熱愛而未能有意識發明的上海民族。她只知道自己無法忍受《海上花》的語言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就像阿爾方斯.都德的韓德爾先生非要把自己喜愛的語言留給自己不會返回的土地。9
父母最終決裂以後,張愛玲和繼母孫用蕃10的關係甚為惡劣。繼母出身名門,並不缺乏籠絡張愛玲的意願和手腕。陳寅恪最讚賞的禮法門風,原型就是孫家小姐所在的階級。他理解和闡述晉唐士流甘願薄天家之女而求聘的崔、韋名族閨秀時,自然就會想到北京上流社會如何「孫家的女兒大家搶」。孫氏家族醇儒風格的廉正親睦,跟張家名士範兒的犀利刻薄形成鮮明對比。張廷重的性格比陳寅恪壞得多,雖然兩人熬過淒慘的晚年,都多虧了相濡以沫的妻子,但孫夫人的任務實在比唐夫人艱巨許多。陳家的不幸源於外部環境,家庭內部並沒有什麼錯失。張家最後兩代人並不都具備名士的才華,名士的極度自私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元稹以《遣悲懷》紀念的韋夫人較之孫、唐二女,簡直就成了安徒生童話裡的豌豆公主。「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孫用蕃改善張家內部關係的動機和技巧,跟《紅樓夢》裡的薛寶釵相去無幾。同樣的手腕如果用在精明犀利的中年女人張愛玲身上,足以建立鞏固和互利的合作(而非友誼)關係,然而用在兒童身上,卻導致了不可挽回的衝突。兒童、戀愛中的女人和人民群眾的愛憎,在理性知識分子和中年社會棟樑看來必然是乖僻、任性、不可理喻、不知好歹、只顧眼前一時爽、不惜犧牲長期利益的,然而其中蘊涵著德國唯心主義者稱之為先驗、全世界上智和下愚稱之為上帝之手、使智慧像聰明一樣淺薄、使咆哮的怒海像微笑的游泳池一樣無害的因素,像命運本身一樣,凌駕於決定命運的選擇之上。張愛玲如果願意體諒繼母,必然就會分享弟弟張子靜的命運,為了十四平方米的亭子間和上海戶口,在垂暮之年跟無產階級一起勾心鬥角。好姑娘薛寶釵從小竭力戒除的壞品格,特別是閨秀不宜的潑辣、貪婪、不知體貼和節制,背後隱藏著南粵蠻族張牙舞爪的生命力,將她一腳踢出了沒落的軌跡。但是張愛玲棄繼母而就生母,這在當時看來無疑是拋棄富貴閒人的道路,向顛沛流離的冒險生活張開雙臂。
張愛玲具備政治家的決斷能力和宣傳家的操縱技巧,從她步入成年的第一場戰役就可以看出來。張廷重始終認為女兒胡鬧,前妻惡意利用孩子擾亂他和後妻的婚姻。孫家人說根本沒有關禁閉的事情,是張愛玲把以前生病隔離的事情拿來移花接木。張愛玲以令人歎為觀止的冷靜和嫺熟,徐徐展開英漢兩條宣傳戰線的最佳謀略。《大美晚報》的標題黨〈What a life! What a girl’s life?〉11訴諸西方讀者的刻板印象,彰顯東方家庭的專制作風和歧視婦女。張愛玲粉絲膾炙人口的傳奇訴諸跟婆媳關係一樣古老的題材,後娘給前妻子女穿小鞋。孫用蕃直到生命的最後時段,仍然堅持倪雲林一說便俗的原則:「張愛玲成了著名作家,如果是受我的刺激,那倒也不是壞事。惡聲罵名衝我而來,我八十多歲的人了,只要我無愧於心,外界的惡名我願認了,一切都無所謂的。」五○年代的統戰專家如果認真研究過張愛玲的少年,恐怕就不至於拿她當通俗小報的無腦女作家,在名流大佬滿街賤賣的大豐收季節,白吃一記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啞巴虧了。
張廷重一直覺得前妻迷戀西洋生活方式,是家庭破裂的根本原因。張愛玲投奔生母,在他看來無異於重蹈覆轍,但他沒有反抗的理由,他的國早就亡了,女兒無論如何都會長成外國人,此國與彼國有什麼區別?張愛玲搬到生母的家裡,以遠東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倫敦大學,但因為歐戰爆發,改去香港大學。倫敦大學在上海設有遠東區考場,因為上海自由市是大英帝國的一部分,如果張愛玲家在南京或北京,就根本參加不了這樣的考試。重慶和南京兩個國民政府吞併上海,是一九四三年的事情。
張愛玲真實的政治身分,其實是中國(北洋)難民裔大英帝國臣民和上海自由市市民。她父親的祖國和她自己的祖國,分別亡於共產國際侵略者在遠東的第一期殖民和第二期殖民。共產國際第一期殖民政權(國民政府)為了篡奪滿洲帝國和中國(北洋)統治者對諸亞和諸夏的歷史權利,自稱新中國。新中國的發明,製造了兩個中國的混亂。新中國的實質意義,就是要滅亡中國(舊中國)。共產國際第二期殖民政權(中共政權)為了盜竊新中國的發明,又把第一期殖民政權打成新中國的叛徒和中國(舊中國)的第二期,於是在兩個中國的混亂之外,又製造了兩個新中國的混亂。無論兩個中國還是兩個新中國,都跟大英殖民地作家和上海市民張愛玲毫無關係。她如果算中國(舊中國)人,元好問就得算魏國鮮卑人。她如果算新中國(第一期)人,陸游就得算金國吳越人。她如果算新中國(第二期)人,陳宜中就得算蒙古帝國契丹人。12
張愛玲學生時代的香港大學,堪稱大英帝國在南洋的種族—文化植物園,到處彌漫著阿拉伯人、印度人、馬來人的色彩和音調,歐洲人和香港人的存在感反倒不很突出。她從愛爾蘭女同學那裡發現,歐洲人的性管制其實比東方人更嚴格。新中國的國語發明家(新文化運動者)發揚中國人欺軟怕硬和顛倒黑白的天賦,構建了一套完全相反的故事。她後來運用這些素材,寫成了《沉香屑.第二爐香》。這個故事有新作者的一切弱點,但無疑暴露了張愛玲超人的政治敏感性。她的政治敏感性,有點像傳說中獵松露的豬,迅速將廚師帶到自己發現不了的富礦面前,卻完全沒有將原材料烹飪成高級符號的願望和能力。
統治階級的性管制必須比被統治階級更嚴格,因為任何成功的規訓都必須以自我規訓為基礎。規訓本質上總是逆水行舟,永遠不能徹底征服蠢蠢欲動的黑暗之心。如果自我規訓的技術得不到階級和傳統的保護,難得而易失的勢能就會變成濟慈「寫在水上的字」。無產者大抵守不住時運送給他們的權力,原因就在這裡。無產者的解放一般出現在文明的沒落時期,甚至本身就是文明滅亡的標誌。前途無量的新興文明通常以更加嚴格而有效的性管制為標誌,甚至必須借助宗教或宗教改革的力量。
拜倫勳爵和曹雪芹以文學家的敏銳,都注意到小姐的性蒙昧和丫鬟的性啟蒙。陳寅恪以史家的敏銳對待儒家紳士的禮法門風和無產者的性開放,從新文化運動的解構本質看到了中國必將滅亡的命運,從穆斯林文化和印度文化在西方殖民體系內仍然堅守的建構性質,看出了東亞大陸的下場注定會比西亞大陸和南亞次大陸更加悲慘。毛澤東以浪人知識分子的敏銳,看到了陳寅恪發現的同一個現象,恍然領悟了解放黑暗之心可以釋放的巨大力量,以超人的勇氣握住撒旦伸來的巨手,從無數食人者和失敗者像蛆蟲一樣蠕動的黑暗深淵,一躍登上惡龍熊熊燃燒的鱗頸。北歐新教徒晚婚晚育和二十一歲成年的神話,塑造了熱帶人童婚多產的他者形象。希臘人、羅馬人和西方人質樸剛健的規訓,以波斯人、埃及人和東方人的詭詐殘暴為襯托。荷蘭新教徒在慵懶豔麗的巴達維亞遇見了穆斯林的(相對)節制和印度人的(相對)縱欲,不由自主地將權力的鑰匙送進了前者的手中。
張愛玲對英國清教徒性文化的想像,內在地銘刻了殖民地臣民對統治者德性的順服,但她在符號政治的層面是軟弱無力的,正如嗅覺靈敏的豬在法蘭西大餐的層面是麻木不仁的。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內,覺得符號政治屬於男人的世界。「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男子偏於某一方面的發展,而女人是最普通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流言.談女人》)政治如果僅限於具體的人層面,既有好處又有壞處。好處就是絕大多數符號操縱技術失去了用武之地,瑪波小姐的硬核比溫姆西爵士的手套更難啃。13壞處就是行動能力的高度、深度和廣度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猶如不能使用金銀、紙幣和票據的物物交易。高級政治和人際關係的差異,約等於張愛玲定義的男性和女性差異。她覺得女人的天花板是低矮的,在低矮中感到親切和舒適,越過天花板運用男人的符號,多多少少是不守本分的。
西歐中心的戰爭波瀾終於越過東歐和西亞的周邊,在遠東的邊緣追上了逃離倫敦的張愛玲(指一九四一年底日本進攻香港)。香港大學的停課,對她無異於解放。她由此回到自己真正的祖國上海,主動放棄了在聖約翰大學補完學業的機會,像一個中了命運大獎、而拿業餘愛好當終生職業的天之驕子,再也不願意回到循規蹈矩的舊生活當中。她興奮地寫到:「誰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得有分寸。上海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混水裡摸魚,然而,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他們演得不過火。關於『壞』,別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的小說都離不了壞人。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壞人可不愛聽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寫的故事裡沒有一個主角是個『完人』。只有一個女孩子可以說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長得美的話,只怕她有三分討人厭。美雖美,也許讀者們還是要向她比道:『回到童話裡去!』在《白雪公主》與《玻璃鞋》裡,她有她的地盤。上海人不那麼幼稚。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泥香屑》、《一爐香》、《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玻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我喜歡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歡我的書。」(《到底是上海人》)
她本來是想利用自己並無責任的假期,像中學和大學時代一樣玩玩寫作,寫作,孰知才氣猶如產婦熟極而滿的乳房,輕輕一觸就會由盈而溢。她大部分作品,都來自二戰後期的短短幾年。工部局已經滅亡,百年積累的蜂房已經落入田鼠、蝗蟲和螞蟻的手中。無論哪一撥強盜和揮霍者,都不會像蜜蜂和業主一樣珍惜蜂房的一點一滴。曾經足以餵養幾代工蜂、為幾個新蜂房的蜂后播種效力的珍貴蜜汁,如今像騾馬的糞便一樣滿地狼藉,平等地招待穿花蛺蝶和食糞甲蟲。遠東貿易口岸的文人在戈登將軍和萊佛士爵士14的時代,從未有機會享受如此豐盛的筵席,正如敗家子隨性打碎的一盞瓊漿,在片刻間散盡了父母含辛茹苦的數十年生命。大多數小蝴蝶並不知道揮霍時節的短暫,以為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都像日月江河一樣自然,但張愛玲並不是她們的階級姐妹,亡國遺民的記憶伴隨她從搖籃到墳墓。她知道自己的祖國和父親的祖國一樣危在旦夕,猶如老漁民根據疼痛的膝關節斷定去年的颱風明天就要捲土重來,不是依靠任何理論的推演,而是依據經驗徵兆的反復聯結。她的原則,就是有水快流。
「想做什麼,立刻去做,也許一遲就來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東西。」「一切都是那麼虛幻,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傳奇》再版序)文藝界的老江湖覺得她應該好好規劃利用自己的才華,但她並無福樓拜為藝術而藝術的精誠。名氣對她的意義,無非就是名人面前沒有打不開的平臺而已。歷史的進程無情地嘲笑了老成的智慧,為女人的膚淺恢復了名譽。商女早知亡國恨,落花時節又逢君。江頭宮殿鎖千門,絕調空隨流水聲。
張愛玲的文學取徑,也在低矮親密一路。西洋文學,她獨服毛姆的犀利刻薄。《傲慢與偏見》的圓潤和《咆哮山莊》的雄奇,在她的鑑賞天花板以外。霍桑直刺天際的峻拔、愛倫坡百折千回的瑰麗、密爾頓瑩潔凝練的肅穆,尤其不在她能夠驅策的範圍之內。東洋文學,她以紅樓夢、海上花、張恨水和鴛鴦蝴蝶派的親支近脈自居。「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是一種藝術呀。」(《多少恨》序言)嚴肅文學家的裝逼活動,她一向不當回事。文學批評家給予她嚴肅文學家的待遇,其實是冷戰文化政治的副產品,出於知識分子特有的虛偽,不便死盯著《秧歌》和《赤地之戀》撕咬,只能把周瘦鵑和禮拜六派粉絲群的口味包裝成純文學,彷彿像安伯托.艾可15的偵探小說一樣充滿了闡釋空間。張愛玲粉絲團在幾十年後的形成,多虧了這段陰差陽錯的情節。《玫瑰的名字》和《傾城之戀》能夠同時滿足好看和裝逼的需要,《尼羅河謀殺案》和《金粉世家》就不行了。
蛺蝶往往無法跟甲蟲爭屎,甲蟲卻不會介意跟蛺蝶分蜜。上海灘的文藝界早就布滿各派政治組織的暗樁,鴛鴦蝴蝶派和武俠小說家反倒是其中最純潔的部分。共產國際用心最深、布局最早、投資最多、成績最大,但秉承新中國人對真理和「真理部」不分彼此的熱愛,一如既往地習慣於把自己已經做出來的事情,當作競爭對手打算去做的罪惡企圖寫進歷史。讀者如果想要零成本瞭解莫斯科和延安在上海的代理人做了什麼,直接去看他們對南京和重慶代理人的指控就行了。上海地下黨對言情紅作家張愛玲的鑑定,跟香港地下黨後來對武俠紅作家金庸的看法差不多,認為他們不是什麼難以操縱的角色,可以輕鬆統戰過來吸引那些討厭枯燥宣傳的無腦小市民。「張愛玲非但是寫小說的好手,而且是一名快手,作品連續誕生,刊登在各種報刊上,其時上海報刊的背景十分複雜,有的是受國民黨什麼派的津貼辦的,甚至有的與汪偽有干係的,張愛玲沒有政治頭腦,因此對發表園地也不去考慮是否合適。」(《永遠的張愛玲》)事實證明,在張愛玲的case上,他們自己才是缺乏政治頭腦的一方。
《萬象》在上海的糖衣藥丸功能,跟後來的《新晚報》在香港一模一樣。地下黨在文藝界的低級代理人柯靈回憶說:「我最初接觸張愛玲的作品和她本人,是一個非常嚴峻的時代。一九四三年,珍珠港事件已過去一年多,離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抗戰勝利還有兩年。上海那時是日本軍事占領下的淪陷區。當年夏季,我受聘接受編商業性雜誌《萬象》,正在尋求作家的支持,偶爾翻閱《紫羅蘭》雜誌,奇蹟似地發現了《沉香屑.第一爐香》。張愛玲是誰呢?我怎麼能夠找到她,請她寫稿呢?《紫羅蘭》的主人周瘦鵑,我是認識的,我躊躇再三,總感到不便請他作青鳥使。正在無計可施時,張愛玲卻出乎意外地出現了。出版《萬象》的中央書店,在福州路晝錦裡附近的一個小弄堂裡,一座雙開間石庫門住宅,樓下是店堂,《萬象》編輯部設在樓上廂房裡,隔著一道門,就是老闆平襟亞夫婦的臥室……舊上海的文化,相當一部分就是在這類屋簷下產生的。而我就在這間家庭式的廂房裡,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那大概是七月裡的一天,張愛玲穿著絲質碎花旗袍色澤淡雅,也就是當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脅下夾著一個報紙包,說有一篇稿子要我看看,那就是隨後發表在《萬象》上的小說〈心經〉,還附有她手繪的插圖。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談的什麼,已很難記憶,但我當時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雖說是初見,我對她便不陌生,我誠懇地請她經常為《萬象》寫稿。」
張愛玲自負其能,各方面的約稿都肯接。她即使僅憑這些的經驗,就足以對各方的品格心裡有數了。英美系的雜誌本來可能把張愛玲培育成林語堂式的小品文作家,但隨著工部局的垮臺日漸凋零。庸俗小市民的商業雜誌是最大方的,但他們本來也沒有什麼背景。親日派的雜誌殘留的北洋時代舊派作風最多,私人關係一般不受背景的左右,隨隨便便把柯靈、袁殊、周作人和紀弦放在一起,不用向後臺老闆解釋什麼。胡蘭成和張愛玲如膠似漆的時代,都不覺得援救證據確鑿的地下黨作家會影響前途。地下黨的雜誌絕不會做相反的事情,即使對無腦小市民的通俗文學都要注射一包寄生蟲卵才肯發表,張愛玲後來寫《十八春》的時候,就不得不為《亦報》繳納一撥話語稅。16重慶代理人的作風介於共產國際第二期殖民者和泛亞主義殖民者(指日本)之間,歧視鏈一目了然。張愛玲覺得女人最好別玩政治,並不代表她不懂政治或沒有好惡。祖國上海被共產國際第一期殖民政權吞併後,她的高產時期就戛然而止了。第二個新中國征服第一個新中國以後,唐大郎的《亦報》就變成了黨外言情作家唯一的發表管道。這樣的自由撰稿人在文藝沙皇面前只能百依百順,還不如直接去做公務員算了。上海的私人企業家不久也會發現除了國家以外別無客戶,還不如直接去做國營企業的部門經理。
共產國際第二期殖民政權對知識分子採取包下來的政策,將他們編入土改工作組,完成第一期殖民政權的未竟之業,消滅內亞各邦(指東北、蒙古和新疆)和諸夏各省(指郡縣制下的中國十八省)殘存的土豪和社會凝結核。中國各省尤其是老匪區(指中共控制下的紅色根據地)經過長期和反覆的解構,連最低標準的宗族長老都已經所剩無幾,但儘管如此,或者說正因為如此,完成指標反而更加容易。張愛玲留在上海的大部分同儕都隨同工作組下鄉,融入了改造社會和自我改造的SM遊戲。他們扮演的角色,形成了一個介於江青和林昭17之間的連續統,無論如何都是繳上了投名狀,再也無法擺脫同謀犯的身分。他們從此以後只能從共產主義光譜當中比毛澤東更左的位置出發,反對毛澤東個人的性格缺陷。
張愛玲的土改經驗,轉化為《秧歌》和《赤地之戀》。這兩部書從內容上看,跟韓丁的《翻身》和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沒有任何區別。作者和評論者的所有分歧,全都屬於站隊學範疇。夏志清宣稱:「隔百年而讀《秧歌》、《赤地之戀》,更使我深信張愛玲是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來最優秀的作家。」(《中國現代小說史》)柯靈宣稱:「這兩部小說是壞作品,我很為張愛玲惋惜。她寫了這樣兩篇虛假的作品,意味著與祖國決裂了。」前者及其同道為了論證這兩部書很好,覺得有必要證明,張愛玲一向身手不凡,其他作品亦非尋常言情小說可比。後者及其同道為了論證這兩部書很壞,覺得有必要證明,張愛玲不涉及政治的作品都不錯,所以反動立場本身就會損害藝術品質。
張愛玲在自序中說: 「《赤地之戀》所寫的是真人真事,但是小說究竟不是報告文學,我除了把真正的人名與一部分的地名隱去,而且需要把許多小故事疊印在一起,再經過剪裁和組織。畫面相當廣闊,但也並不能表現今日的大陸全貌,譬如像五反,那是比三反更深入地影響到一般民眾的,就完全沒有觸及。當然也是為本書主角的視野所限制。同時我的目的也並不是包羅萬象,而是盡可能地複製當時的氣氛。這裡沒有概括性的報導。我只希望讀者們看到這本書的時候,能夠多少嗅到一點真實的生活氣息。」
小說的主角劉荃,彷彿林昭的男性版本。他的領導張勵,彷彿劉和珍18的男性版本活到了一九五○年。「他們都是北京幾個大學的學生,這次人民政府動員大學生參加土改,學校裡的積極分子都搶著報名參加。這一支土改工作隊就是完全由學生組成的。內中也有幾個是今年夏天新畢業的,像劉荃。」他們像以前的紅軍和解放軍、以後的下鄉知青一樣,由貧下中農包吃包住。僅此一項在村裡造成的負擔,就超過了滿洲帝國時期衙役、官兵和鄉紳的總和。他們在不久前的蔣介石時代不用上山下鄉,但留在城裡也沒有什麼工作機會,除了領取地下黨的津貼上街遊行,反對萬惡的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以外。北京無論土改還是驅逐低端人口,終歸都是要讓他們滾蛋的。共產國際二期殖民政權對一期殖民政權製造的公務員、軍隊、知識分子和城市失業人口採取「包下來」的政策,意味著公糧負擔和徵收力度必須大大提高。莫斯科提供了核心技術和啟動資金,但勞動力和糧食必須由農民自願奉獻。土改同時也是毛澤東確保農民自願奉獻的技術,同樣的技術也能保證貓咪自願吃辣椒。如果辣椒已經塗在尾巴上,貓咪就不大可能不自願吃。
猫咪一般不会自己给尾巴涂辣椒,这是干部的任务。列宁党的本 义就是先锋队,先锋队和社会的关系是科学家和实验材料的关系。 人⺠不是天然存在的,而是先锋队用原材料制造出来的产品。 「『农⺠嘛!本来就是落后,』(工作组⻓)张励笑了。『他们心里 有多胡涂,你都不知道,就只看⻅眼前的一点利益,常常不知好 歹,把人⺠的敌人当是好人。常常动摇,常常靠不住,一脑袋的 变天思想,胆子又小,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了头。』」这时,少 数「勇敢分子」(流氓无产者)就非常要了。只有他们不害怕 撕破面子,革命意志最为坚定。「干部里面的李向前,从前就是 个二流子,但是他现在既然改邪归正了,当上支部书记,自然没 有人去翻他的旧账……李向前向工作队提出一个意⻅,每天中午 用大锅煮斗争饭吃,工作队和干部⺠兵一同吃吃,叫起人来比较 方便,省得满地去找。反正粮⻝是现成的,是村上清匪反霸的斗 争果实,由农会保管着……同志们是来帮助老百姓闹斗争的,就 是吃老百姓两顿饭,也是应该的。」
土豪如果存在,土改就很难跟「镇反」和「平叛」区别开来。社 会凝结核凝聚的资源愈多,侵略者就愈不可能不流血。土改时期 的武装冲突如果将频率和规模换算成海拔高度,绘制形成的立体模型就是一幅东亚秩序资源—历史积分图。突厥和图博的崇山峻 岭更像是属于古老的内亚,居高临下地俯视东亚的丘陵和平原。 满洲的「土匪」、吴越沿海群岛的「海盗」、楚蜀滇黔桂湘赣闽粤 山区的「土匪」撑了断断续续的丘陵地带。成都平原的海拔不仅 比山地更低,而且比太湖平原更低,但海拔最低的地方,仍在以 陇海铁路为轴心的⻩泛区大平原。常遇春的大屠杀 19 比张献忠 更残酷,知名度却更低。受害者能够不被遗忘的地方,在秩序地 图上的海拔就要高于那些遭到遗忘的地方。共产国际入侵以前的 六百年,内亚—东亚地区的相对海拔变化不大。共产国际殖⺠政 权普遍地降低了全世界所有沦陷区的秩序海拔高度,但内亚—东 亚不同地区的相对海拔差异有没有变化,只有下一次大洪水才能 给出准确的结论。如果土改显示的相对海拔迄今没有变化,那么 诸亚—中国—诸夏的解体图 20 就是大致正确的。
故事发生的地点在中国的平原地带,位于⻩河的南岸。这里没有 土豪,所以土改特别容易发动。「『我们不能死抱着条文,』张励 考虑了一会之后,这样说了:『各地的人口与耕地的比例非常不 一样,所以根据土地多少来划分阶级,也不能有硬性的规定。过 去划分的阶级也可能有不正确的,尽可以提出来新讨论。』他 再向干部们一解释,一时大家都活泼起来了,七嘴八舌发言的人 很多,提出许多人名来,认为都可以划入地主阶级。一向从不开 口的支部宣传夏逢春也兴奋地说:『韩⻓锁那小子,别看他地少──一个⻘少年,三亩好水地啊!去年还娶了老婆!』夏逢春是个老 实人,跟在李向前孙全贵后头转,当了一年多的干部,连一个老 婆都没有混上,到现在还是打光棍。妇会主席也开了口:『老婆 还穿着新棉袄哪!』当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拟出一张单子来。」
无产阶级⺠主选举产生的地主,不出所料地也不太令人尊和同 情。他们似乎认为安全理应像阳光空气一样免费供应,自己绝不 承担输出秩序的责任,一点都看不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和自己 遭到的下场之间,存在多么紧密的联系和内在的同构性。「咱们 一不是地主,二没有犯法,干吗逮他?」看来如果受害者碰巧不 是自己,他们至少会消极服从。摧毁如此薄弱的社会纽带,并不 需要强大的征服者。蛮族部落内部的团结和信任大于散沙相互对 待的程度,就足以提供征服他们的正组织度。列宁党内部的残暴 和卑劣大于散沙相互对待的程度,同样足以提供征服他们的负组 织度。周边知识分子离不开列宁党的严密组织,也不是因为自己 在下一阶段被党清算以后,才仓促发明出来为自己遮羞的理想主 义,而是与生俱来至死方休的犬儒主义。 共同犯罪造就的纽带,比共同利益维系的纽带更加强固。共同意 ⻅造就的纽带,则是所有纽带当中最脆弱的一种。列宁主义者非 常清楚自己承担不起放弃权力的⻛险,他们的牺牲品却不明白。 党之所以要反复组织他们上山下乡,就是想用冷酷的现实教育,让他们把做得说不得的秘传铭刻在心,然后他们就会成⻓为心如 铁石的优秀老干部,在下一轮运动中折磨和训练下一代⻘年。今 天折磨他们的工作组组⻓,在延安时代或赣南时代就处在他们现在的位置。
「现在小学校里住着不少的工作队员,都是像刘荃一样仓促地从 农⺠家里搬出来的,他们的房主人都是从富农中农提升为地主。 他们分住在小学校里的教务室与课堂里,离后进的小院子很远, 但是夜里常有时候听到惨叫的声音,大家都知道是挖底财的工作 在进行,但是谁也不敢深究。」「工作队员们站在旁边,极力避免 在一堆,免得像是害怕似的,心里也不一定是害怕。看着那大 肚子的孕妇被吊在那里,吊成那样奇异的形状,一个人变成像一 只肥粽子似的,彷佛人类最后的一点尊严都被剥夺净尽了,无论 什么人看了,都不免感觉到一种本能的羞惭……随即来了一阵寂 静,在那寂静中可以听到一种奇异的轻柔而又沉的声音,像是 鸭蹼踏在浅水里,泊泊作声。那被撕裂的身体依旧高高悬挂在那 里,却流下一滩深红色的鲜血,在地下那水潭里缓缓漾开来,渐 渐溶化在水中。那只吊桶还在空中滴溜溜乱转。女人的身体也跟 着微微动荡,却像是完全漠不关心的样子,变得超然起来。一颗 头倒挂下来,微⻛拨动着她那潮湿垢腻的发丝。」「突然张励从人 丛里跳了出来,拔出手枪走上前去,附身把枪口凑到那些扭动的 身体上,一枪一个,接连打死了好几个。然后他掉过身来走到刘荃身边,把那热呼呼的手枪向他手里一塞,笑嘻嘻低拍拍他的肩 膀。来!看你的!那边还有一个,你来解决了他!」
刘荃通过了考验,克服了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实现了自己的梦 想,赢得了组织的接纳。现在,他获准进入历史发明学的现场。 历史发明学不是伪造,而是源于现实的更高层次真实,从技术上 讲就是把自己做过的事情栽到敌人头上,因为自己最了解自己, 所以给吃瓜群众留下的印象,反而比实证主义地搜集敌人的孤立 和片断材料更显得真实。
「刘荃是抗美援朝总会华东分会派他来的,要求报馆里供给他们 朝鲜战场上美军暴行的图片,作为宣传材料……女人的头发需要 涂黑,兵士的制服也得稍微修改一下。这儿这一张是美国兵在那 儿上操,制服的式样照得很清楚,可以做参考……这儿可以涂黑, 表示乳房被割掉了……你也许觉得,这跟帝国主义的欺骗造谣有 什么分别……首先,我们确定知道美军的暴行绝对是事实,而我 们宣传这件事实,单靠文字报导是不够的。群众要求把报导具体 化,所以照片是必要的。」刘荃衷心体会到,在自己和组织的交 易中,自己才是占便宜的一方:「我们是幸运的,国家要我们。 现在全中国这样无家的⻘年总不止几千万,都是把全生命献给政 府的。中国是什么都缺,只有生命是廉价的,廉价的东⻄也的确 是不经用。」
随着刘荃地位的上升,他⻅证的现场相应地移到中心城市。三反 五反对城市资产阶级的意义,跟土改对农村地主差不多,但降虏 社会的经验,没有征服者的组织要。吴越士大夫顺服满洲征服 者,是因为他们发现满洲武士为同侪牺牲生命的意志,高于自己 的阶级兄弟,明白武装抵抗是必败的。吴越资产阶级顺服共产国 际征服者,是因为他们发现列宁党清洗干部队伍的狠毒和无赖, 非自己对待阶级兄弟、姨太太和部下的温良恭俭让手段所能及, 丧失了忽悠、收买和抵抗征服者的意志。
「三反运动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告密信堆积如山。增产节约委员 会──也就是三反司令部──从各机关抽调了一批干部去做材料 审查工作。刘荃是曾经参加三反学习的,也被调了去。组织上尽 地利用像他这样的⻘年干部担任三反第一线工作,名义上就是 说他们政治清白,质良好,而思想上常起波动,立场不够坚定, 正可以在三反的火在线给以考验和锻炼。实际上也是因为他们是 新进,和各方面的关系都不深,比较不会徇情……」 一九五○年代初的香港边境,还没有像后来那样严密,但张爱玲 能够逃走的根本原因,仍然是列宁党的认知偏差。她在负责收编 文艺界的南下干部心目中跟张恨水、程小⻘差不多,是一个没有 政治头脑和政治诉求的通俗文学作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是指她这种人。这种人掀不起什么⻛浪,也没 有什么利用价值。张爱玲以为组织把她忘了,肯定是错误的。组 织把她交给文联和《亦报》,就是给了她一个编外留用人员的身 分,相当于曹彬 21 下江南以后,分到《太平广记》传奇小说组的 南唐文人,要等到⻣干人员陆续安排完毕后,才轮得上这些闲杂 人员。如果说两者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共产国际的记忆力要好得 多,正如《国产凌凌漆》所说,连一张卫生纸的用处都不会忘掉。 ⻣干人员要逃必须在亡国以前,等到亡国以后就逃不掉了。闲杂 人员要等到新安置工作完成以后才会逃不掉,在此之前跑了也 就跑了。张爱玲后来的解释,只是相当业余的猜想,描绘低级干 部的势利眼,倒是没有辜负文学家的敏锐观察力。22
张爱玲甫出樊笼,身分还没有解决,钱也一文都没有到,然而 片刻都不能耽搁的第一项任务,居然是要给万恶的新中国(第二 期)侵略者尝尝现世报的滋味,彷佛天生就懂莎士比亚的理论, 报仇这道菜就是要趁热吃才有滋味。美国新闻处当时并不知道她 是谁,而且即使知道她是谁,恐怕也会像南下老干部一样,不明 白殖⺠地范儿的言情小说,在冷战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争夺的舆 论战场上到底能发什么作用,何况冷战自由主义在美国属于温 和左派的光谱,对殖⺠主义文化的友善程度,跟兰斯代尔的中央 情报局对保大皇帝的态度差不多,也就是说如果明天就看到您老 人家躺在历史的垃圾箱里,就会真诚地感到痛苦和同情,不过在那之前绝对不会。但张爱玲懂得怎样送货上⻔,对于他们需要什 么东⻄,比他们自己知道得还要清楚,使他们无法拒绝。23 她那 种体贴周到的服务,满洲人在征服吴越的时候曾经享受过。杜勒 斯时代的美国人,还领会不了其中的奥妙。万能管家杰维斯 24 及其阶级兄弟给英国绅士提供的服务相形之下,就像男人和女人 一样不同。金庸及其阶级兄弟在张爱玲统战「沉静的美国人」的 时候,就企图将同样的服务出售给张爱玲无法忍受的南下老干部, 但直到张爱玲去世的时候,才算如愿以偿。
南下老干部对女人和文人的奇妙心理,深感理解困难。他们每一 个人都知道,而且被组织反复教育过,共产党员不整人和不被人 整是不可能的,尤其不能指望阶级敌人的爱戴,只能依靠疾⻛暴 雨的超限战。但张爱玲实在算不上他们的斗争对象,毋宁说更接 近于他们的照顾对象,觉得可能是沟通管道出了问题,直到张爱 玲以亲笔签名一样露⻣的方式,让他们知道已经招惹上了字面意 义上的私仇。「我一九五三年从北京经过上海,带了小报奇才唐 云旌(唐大郎)给她的一封信,要我亲自给她,替我打听她住址 的人后来告诉我,她已经到美国去了。这使我为之怅然。那封信 正是唐大郎奉夏衍之命写的,劝她不要去美国,能回上海最好, 不能,留在香港也好。四十二年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当时受了骗, 骗我的不知是张本人,还是我托她打听的人。这当然是表示她无 意回上海,或她的朋友无意让她回上海。」(罗孚:《怅望卅秋一洒泪》)
无产阶级的代理人不可能明白,张爱玲内心深处的大小姐仍然活 着。她并不想要,也并不需要从政治上捞到什么好处,但很容易 一眼看穿,而且无法容忍别人拿自己当傻大姐忽悠。出身属于琼. 克劳馥类型的女人同样能够一眼看穿,但只会对无力损害自己的 蠢骗子一笑置之。出身豌豆公主类型的女人就会觉得利益上大方 一点还没什么,让傻瓜当成傻瓜简直是直接针对个人的侮辱,如 果不能让愚钝的骗子明白到底谁才是傻瓜,当天晚上都会睡不着 觉。帝王当中,汉武帝就是既聪明又从小娇惯的类型,所以卧病 痊愈以后出宫,发现道路荒芜,立刻气得发抖,断定大臣以为自 己再也爬不起床了,如果不能宰了这个混蛋,他岂不更要拿皇上 当傻瓜。光武、曹公这类「初志不过执金吾」、戎⻢半生才问鼎 中原的⻆色,就会明白傻瓜总会觉得全世界都是傻瓜,而且傻瓜 永远都是全世界最丰产的物种,就算大开杀戒也别指望摆脱他们, 所以患不着无事生非。
张爱玲报完私仇,犹如克伦威尔和穆罕默德还清欠债,顿觉浑身 舒泰,随手将反共大业抛在一边,⻜回最习惯和最喜欢的文人圈 子,像凯恩斯形容的水蜘蛛一样生活在表层,只是地点换到了美 国。她虽然结了婚,但对象也是游离于美国社会之外的(欧洲) 老文⻘,既不生孩子,也不置业,刻意避免与土豪资格不可分割的种种负担和羁绊,过着滚石不生苔的日子。人生赢家有一个简 捷的判断标准,就是中学时代的业余爱好和后半生的主要活动高 度合。张爱玲的后半生符合这个标准,回到了《红楼梦》和《海 上花》票友的小天地。她的英语其实甚好,但在美国邻居眼中留 下的印象通常是古怪、沉默、无害的东方人。她在东亚的粉丝与 日俱增,但她对太平洋的存在非常满意。流亡台北的难⺠作家劝 她搬过去,但她知道大家都是无根的水蜘蛛,只是台北的油膜比 美国的水膜稍微厚一点而已,始终不为所动。她在上海文化和吴 语文学的孙盛阳秋和所南心史当中,地位像显克微支 25 在波兰 文化和波兰文学当中一样显赫,但她和波兰⺠族发明家的距离, 仍然像生活与政治、女人与男人一样遥远。她在上海就觉得公寓 是逃世的理想天地,但在美国才真正付诸实施。她订下的标准, 属于一个希望永远不要毕业的女大学生。「单人房(小的最好), 有浴室,有冰箱(没有也可),没炉灶,没家具(有也行),房子 相当新、没虫,除了海边之外,市区、郊区也行,附近要有火⻋。」 她立好遗嘱以后,平静地阖上七十五岁的眼睛,在此之前的三十 多年时间,生活已经丧失了让她感到意外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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